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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走過天亮〉--言叔夏

  民國一百年許多人都結婚了,包括怎樣也想不到的劉若英。我曾經不只一次聽過身旁的同志友人們說唯一可能結婚的女性對象就是劉若英,「大概是因為她看起來非常淡薄的樣子吧。」我對劉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國中時代的〈為愛痴狂〉,土黃色墊肩大夾克的她在MV裡徹徹底底地燒了一把吉他。我還記得那是第四台剛開始普遍的時代,有一個頻道從半夜三、四點開始就會陰魂不散地輪播著每天幾乎一模一樣的MV清單,沒有主持人也沒有任何旁白。這份清單大概以一個月左右做為週期會定期更新,大約是加入了每月新進榜的歌曲。有段時間,我總是在起床趕第一班公車上學的五點鐘時間,會反覆地聽到這首歌。

  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奇異的年少時光。我所住的那個小鎮在離任何學區都遙遠的地方,於是小學一年級起我就學會了在擠滿眾多高年級學生的公車上突圍拉到下車鈴的求生技能。國中以後,母親讓我去上位在市區的教會學校,這個技能的規模於是被擴張到更大。我記得上課的第一天輪到自我介紹,當我說出自己畢業的小學時,台下的一個同學非常認真地說:「你一定是第一名畢業的吧。」她用很誠懇的語氣對我說:「要不然怎麼可能進我們學校。」

  我知道她沒有別的惡意,但這段話裡我只聽到兩個部分:她用「你」來稱呼我,用「我們」來稱呼自己。「我們」當然包括未來的「我」,可是卻無法化解當下的我站在台上的那種困窘。我下意識地抓緊了制服裙子的皺褶,不知道該將自己的手腳擺放在哪裡。下了台以後我發現那裙子變得更皺了,而且沾滿了白色的粉筆灰,後來一整天除了被點名和上廁所的時間以外,我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也不肯動。

  對那個學校的人來說,我所來自的地方對他們而言無異是甲仙或都蘭之類的地名。我沒有邀請過任何人來我家,也沒有同學提出過放學後一起去補習班做功課的邀約,整個中學六年,我都過著獨自搭乘公車上下學的生活。從我家到學校的通勤時間大約要花上一小時,公車會從繁燈夜景的城市一路蜿蜒爬上大坪頂,繞過山區而下。我總是無聊地對著窗外刷過的景色發呆。車廂的人漸漸稀少了起來,公車搖搖晃晃地,從城市漸漸駛離,常常一不小心就使人陷入了瞌睡之中。冬天的天色暗得極快,在一本搖著搖著就幾乎要從膝上掉落的英文課本裡醒來時,四周已是荒瘠暗黑的山野。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的我非常喜歡那樣甦醒的時刻。天花板上老舊的日光燈管白晃晃地,像水族箱般地壟罩著整個車廂。周身稀少的人們看起來都那麼孤獨,一個個散落在藍皮座椅的角落裡;他們有人像是水鳥那樣地垂頭睡著,有人蜷起身體緊挨著鐵皮的車廂耽坐,腳邊堆放著一個好大的旅行袋,他要去什麼地方?要去那裡做些什麼?我想不出這班夜車能抵達一個更黑更暗的地方了。車廂上方懸掛的吊環無聲地擺盪著,像一個隧道般的夢境。窗外大片大片瀑布般的黑色裡連一盞路燈也沒有,只有窗玻璃上倒映出的暗褐色的自己,車子一撞上了窟窿就五官迸散,支離震顫。

  若年少時代的某些路徑實則含有某種隱喻,那麼這條隧道般的返家旅程也許便成為了我日後某種抽象道途的原型。長大以後我發現我不能習慣跟人一起回家,即使是順路也不行。我喜歡自己從一個喧鬧的聚會中離開,喜歡和親密的朋友告別後獨自消失在極黑極深的夜色裡。這簡直是一種儀式或姿態,需要一條巷子或一段四站左右的捷運來抵達。抵達自我;自我像是一座空空的井口,井裡什麼也沒有。在那孤獨的距離與風景之中,沿途的灰塵與細瑣皆被滌洗瀝淨,將我清潔地接迎回到自己的房間之中。

  那種黑色一直讓我感到非常地安心。我後來就成為一個在那種黑色裡生活的人。寫不出論文的時候任性地不寫,過很長時間日夜顛倒的生活。在半夜三點的廚房裡煮麵條呼嚕地吃完,聽很多電子音樂,一整晚反覆倒帶看電影裡喜歡的片段。衣服與書籍雜亂地散落在地上,它們親密地將我包圍。夜晚裡所有的人都睡眠了,街道空無一人。有時我會拎著鑰匙出門去便利商店,買回蕎麥涼麵與蘋果牛奶。有一次我遇到一個自動門被上鎖的便利商店,我在門下站了好久卻始終等不到它開。後來我隔著玻璃門看見櫃台後的店員在收銀機下方竟打起盹來了。他的睡臉如此安詳簡直他就是這個店裡所有飲料書籍便當酒瓶的一部分。我後退幾步,整個店看起來像是一隻玻璃箱子,一個水族箱。我忽然明白他們的關係其實是魚與水蘊草,而我只是一個水蘊草睡眠時做的夢。我是一個拜訪者。

  但其實我真的只是夢。十五歲的自己夢見了三十歲,像背起大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折返回來,我忽然就三十歲了。在三十歲的深夜房間裡,我經常想起十幾歲時的自己,想起那時的冬天清晨是如此地黑暗,我甚至再也不曾遭遇過那樣絕對性的黑。那種黑色只存在於人生的某個時期,像底盤一樣地嵌合著只有那時才能擁有的所有缺口。我想起那時的自己總是摸黑在睡夢的邊境裡醒來,坐在床上安靜地發呆。想起窗外冷空氣的清冽氣味,混雜著夜色即將褪去的某種氣息,潮水般地湧進窗來。我會躡手躡腳地穿越過睡眠的家人們,在不開燈的客廳裡扭開電視頻道,在電視光管的搖晃中,開始做一些刷牙或梳髮之類的窸窣情事。

  我想念那樣孤獨的時光,在天色亮起來之前,我在黑暗的客廳沙發上蜷起身體,什麼也沒想地盯著電視螢幕裡流瀉溢出的MV。那些影像伴隨著電視機裡發散的光暈河流般自我的臉上流過;那些歌曲都極傷感極惆悵極九○年代。天空。心動。恨情歌。我願意。白天不懂夜的黑。誘惑的街。為你我受冷風吹。聽著聽著就讓人流起淚來。但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也許是年少的敏感與脆弱;也許是天亮的預感伴隨著歌曲的消逝逐漸逼近;也許這客廳裡的黑暗就像光圈般地從頭兜攏包圍了我,世界變得極小極小,只剩下自己和眼前的螢幕。而天亮像一匹白馬從窗外走過,走過以後,家具、牆壁,還有我雙手環抱的自己,便漸漸地在黑暗中清晰了起來。我好像在那些天亮前的歌曲裡抵達了未來的自己,像做了一個三十歲的夢,手指的前端伸得好長好長,幾乎要抓住了什麼,那在夢中被我追捕的物事總是在指尖的前端,一碰到了邊緣就要被遣送回返。

  回到哪裡?回到生活,生活裡的我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穿起制服搭乘一班清晨的早車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在耶和華佇立的校園裡讀書。讀很多書。關於地球的傾斜角度與星星排列,等邊三角形的離散傾軋,右心房與上腔大靜脈的路徑圖,中南美洲的氣候與極地所有所有等高線軸。並且從未談過戀愛。每天中午,我總是獨自一個人到圖書館去,不是為了讀書,只是不能習慣中午吃飯的教室氣氛。我厭倦女生班級的午餐時間總是充斥著誰喜歡誰與討厭哪個老師的話題,我討厭那些必須在進食行徑中反向掏出隱私以示交易的活動,而且我無法忍受各種不同的便當菜色混雜飄散在同一空間的雜交氣味。這些都使我感到受傷。午間的圖書館只有一個很老很老的女管理員,她老得好像從有這座圖書館開始她就一直在這裡似的。我穿越她那像是某種高地植物般的存在,在一排一排光影斑駁的書架間遊蕩。午間的百葉窗被陽光吃得一痕一痕,斜斜地曬進幽暗的書庫。很薄很薄的光,攤在地上像水一樣。在那介於光與暗的交界縫隙裡,我發現自己的影子變得非常非常地淡。我忽然理解到,這個中午,這老舊的圖書館再也不會踏進第二個人了,書頁的聲音從牆壁的縫隙裡窸窣地傳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個學校裡的鬼魂,在魍魎之間晃蕩。

  我從索書號800開頭的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根本不認識作者只因為書名叫做《追憶似水年華》,我趴在閱讀桌上不很認真地讀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開頭第一頁的標題就叫做〈在斯萬家〉。我根本忘記在斯萬家發生了什麼事,冷氣運轉的聲音轟隆轟隆響著,我只記得窗外的白日好亮好晃好空曠,我轉頭注視著那曝光般的白色,驀地感到心慌了起來。好像有人就在那白光的盡頭端起相機對我拍攝,喀擦喀擦,使我反白,把我照乾,將我照片一樣地懸吊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會到什麼地方去,會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會遇見什麼樣的人。我忽然覺得非常非常地想哭,胸口和鼻腔都被什麼緊緊地揪住。我翻遍全身所有的口袋想找到一個陰涼黑暗的洞口去擺放自己燥熱的手指,卻很遺憾地發現這條制服的裙子裡沒有任何的口袋。在那個手足無措的時刻裡,我忽然極度極度想念起那些天色未亮前的黑暗客廳,和那首彷彿天氣般反覆播放的〈為愛痴狂〉;電視螢幕裡的劉若英背著極大極大的吉他無謂地唱著:

  我從春天走來,你在秋天說要離開……

  我已經忘記那個中午,在斯萬家的書桌上,究竟有沒有掉下眼淚了。而流淚與否,或許也已根本不那麼重要了。我知道此後將臨的許多日子,我必會一次次地落下淚來。我必會。如同所有必將來臨的天明。九○年代白馬般地自窗外走過,彷彿一個天亮。

  天亮以後我就三十歲了。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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