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外之夢--李維菁 @ Avra Kadabra

但那東西上不去成神，也下不來成俗。萬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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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集－〈夢外之夢〉李維菁

那頭的他正處在對生命極度的焦慮，開始訴說困境與理想。他們談得興高采烈，知己一樣。

2012-04-20 01:00

　　藝術家躺在秋天樹下，檢視手背的老人斑點，這雙手一生中做出多少作品呢？藝術史書為他下的註解：「此人的偉大在於他幾度創造出匪夷所思的新形式，連結歷史認同、情慾與生死魂夢曖昧之境。」彷彿他的人生可以用這幾個字定格。他顫抖地點菸，想起年輕時的一個夢。

　　他在隧道一直跑，有人追他。狂奔中他突然停下，那人竟追過頭了。他抬頭看隧道盡頭分岔出兩條路，岔路口端坐一尊地藏王菩薩，後面透出光。他剛剛就是看到光，覺得怎樣都跑不動了。

　　追殺他的人意識到跑過頭，在盡頭轉過身來。

　　那張臉是他自己。

　　他做了一輩子藝術，能輕易辨識出哪些人是真正才華者，他們的東西有種電，有驚人想像力以及對人世情愛真正的眷戀不捨。他當年戰友有財富女人無數的，有享受短暫掌聲淹沒在平庸之中的，一場空笑夢。

　　藝術家想起高中時偷看家裡祖先牌位，他解開牌位後的插鞘，拿出裡頭木片，上頭寫著阿公的名字。但阿公再往前的，就只是列祖列宗，沒名字。他很震驚。

　　他想，如果一生什麼事蹟也沒留下，隔幾代之後你只是列祖列宗，沒有名字。

　　他立志要當藝術家，偉大藝術家會名留青史，不用拜拜也會記得。

　　他那年代，沒幾家畫廊也沒龐大藝術市場，要創作就挨餓。他窮，老在下午三、四點偷跑回家，開冰箱偷吃家裡的食物。有一次他又回家偷吃，被父親看到。父親見兒子這般窩囊，破口罵：「你真沒用，讓你唸到大學，還回家偷東西吃！」

　　他受不了這話，與父親決裂，再餓也不回家。長期餓肚子，得了胃潰瘍卻不自知。

　　有次他與夥伴趕作品參展，他買整瓶的即溶咖啡粉，好幾天光喝沖泡咖啡，以為這樣可填肚子又提神。工作時偶爾胃抽痛兩下，但忍耐過去就不痛了。

　　夜裡出現劇痛，他倒在地上翻滾。他身上只剩八十塊，撐著到藥房買肚子痛的藥。

　　藥房老闆看他那樣，勸他去醫院。他身上八十塊是搭計程車到最近醫院的車資，一到醫院就不醒人事。

　　他在病房甦醒，第一個看到的是父親。

　　父親又罵：「你實在沒用！這麼年輕就把胃割了！」

　　原來他因胃穿孔昏過去，醫生把他的胃割掉一半。

　　他氣得質問那開刀的醫生：「胃穿孔，破一個洞，你為什麼不用縫的要用割的？」

　　然而他打出天下了。他的成就被教科書記載，轉戰國際，人們尊他大師。身為藝術家，他問心無愧，他投注所有心神氣力，用精準語言調度出凡人難以想像的曖昧之境，是幻覺又是人世永存的愛恨嗔癡。

　　妻子離開他，幾個女人走了，美麗的女兒長大成親。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而他始終在意某種使命。他知道他的天分，他被欽點，注定與人性高頻精顫的美好波長相通，但那東西上不去成神，也下不來成俗。

　藝術家就是這種人。

　他也無悔，只是感傷。

　前天夜裡他做了夢，夢裡出現一組號碼，是他四十年前畫室的電話。

　他本能撥了電話。

　嘟嘟嘟響好久。

　「你找誰？」

　他開玩笑說了自己名字。

　「我就是。」

　他聽出來了，的確是他年輕時青澀的聲音。

　他告訴那頭的人，自己是四十年後的他。

　對方不信。他低低跟那頭交換秘密，那種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對方信了。

　那頭的他正處在對生命極度的焦慮，開始訴說困境與理想。

　他們談得興高采烈，知己一樣。

　他突然提醒那頭，因為想起兩天後那年輕人會割掉半個胃：「未來四十年你不要亂喝外面市售飲料，你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