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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嗨喲」就是海的三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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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浪》 2011-05-08 中國時報 柯裕棻
 
      某日我和朋友到信義誠品書店聽講座,活動單位請來了台東的歌手巴奈現場演唱。這是在書店的公共空間,明亮,寬敞,安靜,秩序井然,不像專門辦小型演唱的pub那麼昏暗凌亂有蒼涼的氛圍。我還愣想,這空間不太適合,巴奈的聲音嘹亮足以響徹縱谷,在這麼規馴的圈牧場所,她那野放的聲音要怎麼奔跑呢。

   我們坐在最後一排,一開始還覺得座椅這麼一排一排好整齊,好乖巧,空曠寥落的。不久,巴奈來了,頭上繫著一條大黃巾,肩披紫花巾,和她先 生兩人風風火火的走來。原本安靜的場子氣氛立刻不一樣了,他們帶來某種浮動的力量和聲音。他們坐下,也不多說,隨即開始試音,調音,一邊試一邊和聽眾笑 談。那場地立刻就在她的掌握裡了。她說,哎這空間好規矩不習慣唷,又自顧嘿嘿笑了。瞇瞇眼圓圓臉的笑,滿頭卷髮也笑。

  她試了一陣子,那隻麥克風有點不對她的音,試過幾次之後,她豁開了,說,欸算了,那就開始唱吧。吉他一刷,她的聲音霎時灌滿整個樓層,清 朗開闊像夏日晴空,起伏如風中搖擺的稻田,清亮嘹遠一如太平洋無垠的綿延的海岸線。她的聲音改變了這拘謹有節的小空間,固態的結構溶解了,無形的秩序崩解 了,一切都化為和煦的聲波,柔軟卻有力,清澈又渾厚,牆面退遠屋頂消失,歌聲一波波摟住每個人。整個樓層的人群全湧上來聽了,密匝匝擠滿周邊的走道和空 間,眾人屏息凝聽。

  一個孩子在遠處啼哭,這本是惱人的事,巴奈又笑說,你們聽,他也有他自己的節奏呢。於是又唱了一首慢歌,那遠處的孩子彷彿聽見了,跟著一拍一拍地哭,竟漸漸變成數拍子,然後就靜了。

  後來,某支曲子她要大家唱合音,雖說是合音其實只是簡單的「呵嗨喲」。試了一次,眾人接得零零落落,又再試一次,三拍,很簡單,要有力。眾人還是接不上。

  她便說:「要想像海的波浪,『呵嗨喲』就是海的三拍,是海的力量推著你。你們看過海嗎?在海裡游過泳嗎?是海浪的感覺。」

  於是眾人又唱了一次,這次對了。

  我沒辦法跟著唱,我彷彿受了意外的震撼,淚眼模糊,我全身緊繃拼命忍住眼淚,彷彿化為一塊礁石抵著眾人的歌聲。海浪,海的三拍子,呵嗨 喲。我深刻知道海是這樣,我太知道海的波浪和她說的拍子,台東的海,太平洋的浪。我全身都記得那感覺那力量和溫度,不可抗拒的推力,又溫柔又強大。哎,我 想家了。

  全場的人高聲齊唱「呵嗨喲」,越唱越高興,像海浪一波一波增強,我無法思考,內心激動澎湃難以抑制,只能拼命忍著莫名浮現的淚。旁人不懂我哭甚麼,歡欣鼓舞的和聲怎會流淚呢。

  幾次我曾在現場演唱或看表演時無法克制地流淚,我想我的「哭點」太低了。聽搖滾樂時我會莫名在某些歌的前奏揚起時特別高興,或聽見某個吉他和絃時感到天堂的召喚,但我不會因此而流淚。

  只有這種時候,不假外求的,從身體深處的記憶被召喚出來的家的情感,像海一樣溫柔有力,無法抗拒,推著你,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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